為了保證你的游戲不被廠商偷走，我們已經(jīng)和歐洲官僚戰(zhàn)斗了一年

——《我的世界》制作人Notch

諾胖（Notch）這是搭錯哪根筋？竟然拋出這般暴論？

恐怕得從這兩年引起廣泛討論的一個社區(qū)運動說起。

一

“停止殺死游戲”（Stop Killing Games）是一項玩家運動。它的目標是通過立法的方式，保證玩家能繼續(xù)游玩已停服的在線游戲——換句話說，就是確保玩家購買的游戲，屬于玩家自己。

2023年12月14日，育碧象牙塔工作室（Ivory Tower）宣布《飆酷車神》將從商店下架，并對“不符合退款政策的玩家”拒絕退款。翻譯成人話，就是‘游戲停服了，錢不退’。因此，育碧的做法引發(fā)了廣泛的爭議，其中尤以主播羅斯·斯科特（Ross Scott）的觀點最為尖銳，他在搜集證據(jù)，想把育碧告上法庭。

等到2024年4月2日，斯科特開始采取行動。但他認為想要解決根本問題，就需要從立法層面，對游戲廠商的霸王條款進行監(jiān)督。于是，他號召全球玩家一起聯(lián)名請愿，并承諾會負責聯(lián)系渠道把請愿書發(fā)給各國立法機構——“停止殺死游戲”運動正式啟動。

參與請愿并不難，當時作為聲援，我也有線上簽名。但一年過去，看不到水花——因為我們所得到的，只是一場充斥著官僚主義低效的喜劇。

在歐盟，我們在參議員的支持下，成功向歐盟委員會提交《關于運營商銷毀已出售電子游戲合法性的問題》，被回復的確可能違反93/13/EEC，但具體取決于歐盟各成員國的法律。也成功向歐洲消費者協(xié)會提交關于《飆酷車神》的投訴，但歐盟辦公室意見不一致，仍在扯皮。

在英國，我們曾成功向英國議會提交請愿書，但由于負責上次請愿書的英國議會已解散，面對新一屆議會，需要重新請愿來走流程。

在巴西，我們嘗試控告育碧，但被要求提供《飆酷車神》銷量數(shù)據(jù)，最后因為無法獲得數(shù)據(jù)而訴訟失敗。

法國的審核仍在進行，德國在等待最終決定，加拿大回應稱相關問題“應找各省解決”，而美國則杳無音訊。

二

從這份結果來看，“停止殺死游戲”的運動已經(jīng)破產(chǎn)。6月23日，斯科特發(fā)視頻承認了失敗。但事情的走向，卻因為他的發(fā)言走向抓馬和狗血：他沒有怪罪立法程序的臃腫和困難，而是把大部分責任歸咎到另一名油管博主——海盜軟件霍爾。

誰是霍爾？他是油管244萬粉絲的游戲博主，是暴雪的前員工，也是一家獨立游戲工作室的老板。大概你可以認為他是外網(wǎng)版的王老菊，擁有一呼百應的影響力。但與王老菊不同，他曾發(fā)布一條質(zhì)疑斯科特的視頻，吐槽“停止殺死游戲”運動。

霍爾認為，《飆酷車神》中存在汽車品牌的授權，如果育碧繼續(xù)運營就必須支付高昂的品牌續(xù)費成本；并且，大部分游戲的玩家都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減少，這意味著收入將會降低。但維護服務器的支出卻仍舊高昂，游戲廠商就沒有虧本運行游戲的動力，更不用說《飆酷車神》的新作已經(jīng)推出。

霍爾擔心，“停止殺死游戲”的訴求如果被立法，就意味著任何“在線游戲”最后都可能成為不斷放血的負擔。這代表游戲立項時要考慮的更高風險，玩家可能再也看不到《最終幻想14》或《寶可夢GO》這樣的作品。

游戲行業(yè)的共識是，玩家買游戲買的不是游戲本身，而是服務。后面的直播中，他更是點名批評“停止殺死游戲”運動的發(fā)起者，把斯特克描述成民粹煽動者，“令人作嘔”。

沒錯，霍爾的立場與斯科特針鋒相對，整個質(zhì)疑影片133萬的播放也可能對輿論不利。但很難確定霍爾是否真像斯科特說的那樣，是“停止殺死游戲”運動的罪魁禍首。因為打開視頻區(qū)，絕大多數(shù)都是批評的聲音。

比如指出霍爾的事實錯誤：

“要求在線的單機游戲現(xiàn)在一點也不罕見”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懷疑博主的立場問題：

“驚！在線游戲的開發(fā)者居然在阻止一場反對該模式的運動?！?

諷刺和解構：

“員工脫離暴雪，但暴雪不會從員工身上消失?！?

還有給出方案，證明“停止殺死游戲”運動的愿景可行：

“游戲停服，廠商應該讓玩家搭建自己的服務器?！?

后續(xù)，斯科特和霍爾又經(jīng)過多次交鋒。斯科特邀請霍爾對談但被拒絕，理由是認為斯科特“做人虛偽”。很快，這種先人身攻擊的行為就遭到了社區(qū)玩家更熱鬧地回應——“霍爾覺得代表玩家的斯科特很虛偽，那你霍爾又是個什么東西？”

常規(guī)流程隨即到來：不堪其擾的霍爾發(fā)表“小作文”，號召大家獨立思考，勿跟節(jié)奏。并強調(diào)，自己并非利益相關群體，而是在制作一款單人買斷RPG，并以自己拿公司最低工資的說法，想證明自己對游戲的熱情。

團結內(nèi)部的最好辦法，就是找到一個外部敵人。是非對錯不重要，重要的是這番流量巨大的罵戰(zhàn)下來，確實讓“停止殺死游戲”運動重新獲得關注。甚至最新準備提交給歐洲議會的相關決議，半月不到就獲得了超過100萬人簽名。

三

百萬簽名是有效的。最好的證明，就是驚動了由育碧、EA、動視暴雪等廠商組成的“歐洲游戲協(xié)會”。他們在上周五發(fā)表了聯(lián)合聲明——這份長達5頁的聲明，也是游戲廠商首次對“停止殺死游戲”運動作出回應。

聲明強調(diào)：廠商終止游戲服務是基于“多方面考慮”，并非“輕率決定”。玩家一般都會獲得“合理通知”，且這些做法也符合法律上對消費者保障的規(guī)定。

聲明還解釋：游戲不同于書籍或電影，運營需承擔重大開支風險——如果強制延長游戲壽命，將會提高風險，引發(fā)行業(yè)的“寒蟬效應”。

聲明也回應了玩家給出的方案，在第二頁、第三頁做了詳細解釋。簡單概括，就是他們認為授權給玩家做私服的游戲續(xù)命方案，會造成監(jiān)管缺失，讓不良內(nèi)容充斥服務器，最終既導致玩家身心受傷害，又會影響廠商品牌的聲譽。

至于消費者保護方面的質(zhì)疑，聲明在第四頁和第五頁再次解釋游戲賣的是服務。盡管聲明也對游戲的文化屬性做出了肯定，進而給了一套由專業(yè)“游戲保存”機構負責的方案——只是附帶的鏈接連到Embracer，這家大廠前幾年剛剛關閉了幾家深受喜愛的工作室，恐怕并不能讓大伙放心。因此，被玩家廣泛認為缺乏誠意。

或許站在公司的立場，這份聲明有一定道理。但這顯然并沒有說服大部分玩家，反而進一步激發(fā)了社區(qū)的斗爭熱情——于是，“歐洲游戲協(xié)會”的成員被扒了出來，進行挨個銳評。

網(wǎng)飛你在里面做什么？

有玩家批評，聲明刻意忽視了單機游戲，但現(xiàn)在單機游戲同樣是“被殺死”的重災區(qū)。比如，R星就曾在Steam下架“給他愛”三部曲，并強制更新成糟糕的復刻版，還有動視的“007”系列，更是在IP授權到期后，沒有任何辦法進入游戲。

更有人注意到，聯(lián)名請愿的簽名數(shù)（百萬級）出現(xiàn)下滑，原因是歐洲議會復核了請愿資格，導致歐洲以外的簽名可能被取消。所以警告大家：運動還未勝利，社區(qū)仍需努力。

從立場來講，“停止殺死游戲運動”絕對正確。

但立法最關鍵的是可落地性，情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。

那有沒有一個資本和玩家博弈之外的第三方視角，更全面地考慮問題呢？其實是有的——又是玩家、又是行業(yè)打工人的基層開發(fā)者社區(qū)，他們的討論也許能找到出路。

有觀點激進的。帖子揭露了“大公司害怕玩家運動的真正原因”，爆料包括“盜取玩家信息”“控制游戲難度逼氪金”“賭博成癮性設計”等，其內(nèi)容堪比2007年那篇揭露國內(nèi)游戲行業(yè)亂象，由馮驥撰寫的“朋克”文章《誰謀殺了我們的游戲》。

評論區(qū)的開發(fā)者肯定了他的說法——但目前，帖子已被版主刪除。

也有尋找解決方案的——為解決廠商提出的，私服可能損害品牌價值風險的問題。一名開發(fā)者回答，也許IP托管，會是一個不錯的法律路徑。

比如，關于電競游戲中第三方廠商組織比賽的法律細則，就早已存在。廠商也確實授權賽事組織者圍繞他們的游戲進行商業(yè)化運作（如售票、贊助等），并允許在局域網(wǎng)內(nèi)進行比賽活動。某種程度上來說，這已經(jīng)算是“私服”——那參考這種“托管”，再細化雙方的權利和責任，就可能滿足各方的訴求。

但總體來說，開發(fā)者雖然普遍支持“停止殺死游戲”運動，但對落地的結果感到悲觀。正源于對行業(yè)運行規(guī)則的深刻了解，他們深知‘上有政策，下有對策’的潛在風險。如果給游戲延壽不能帶來利益，那廠商就總有辦法規(guī)避相關法案的約束。

最簡單的處理方法，就是明確地將購買按鈕上的標簽改為“租賃”——或許最初會影響部分用戶的觀感，但熱門平臺和熱門游戲大概率不會受到銷量影響。

畢竟，其實早就有平臺全面肯定玩家對游戲的所有權。波蘭廠商CDPR旗下的GOG，它就允許玩家購買游戲后拷貝、分享，甚至改造。這也是為什么《巫師3：狂獵》和《賽博朋克2077》不設DRM防盜版，因為理論上你買了GOG的游戲，游戲的使用權就完全屬于你自己。

但結果就是，沒幾個廠家的產(chǎn)品敢拿到GOG上賣。立場絕對正確的GOG人氣遠不如Steam或Epic Games Store，上面更多都是些老游戲。

或許，這就是霍爾和大廠的擔憂？他們認為如果把游戲“所有權”交給玩家，整個游戲行業(yè)會變成一個大號的GOG。

四

截至第二次修改稿件，“停止殺死游戲”運動已完成簽名要求，正在準備進入立法程序，并得到了歐洲議會副主席尼古拉·斯特凡努茨（Nicolae ?tef?nu??）的公開支持。

有很多人把這次事件，與2014年“澳洲消費者保護協(xié)會”起訴Valve的事件作對比——那一次“澳洲消保協(xié)”大獲全勝，這才逼迫Steam全面推行了游玩2小時內(nèi)無條件退款的新規(guī)定。

但作為一個去年就跟著斯科特“向八國宣戰(zhàn)”的關注者，我知道這不是第一次“局勢大好”——但只要運動熱度稍微下去，立法者所謂的積極回應也不過是緩兵之計。

根本問題在于，我們消費者缺少一個既懂法律，又能代表玩家立場的角色。就像一位開發(fā)者所描述的，有權利、能立法的那幫人是不打游戲的，他們面對這種提案也是一臉懵逼。也許很多人認為，像‘歐洲游戲協(xié)會’這樣的游說團體，影響力來自不透明的利益輸送。但這事更關鍵之處，在于游說團體能夠拿出更全面、詳細、可實施的方案，手把手地教那些立法的‘游戲菜雞’去設計相關法律?！?/span>

所以，真要是與其對抗，那玩家也得拿出一套平衡各方利益的計劃，且保證能落地。

在西方民主的神話語境下，每條優(yōu)秀的法律，都必須是多方公平博弈后，才能夠討論實施的，最終讓每個人都利益最大化的游戲規(guī)則。

然而，在“停止殺死游戲”運動這個案例里，卻恰恰相反。大公司通過游說團體，可以毫無障礙地與立法者對話。而作為消費者的玩家，卻首先要完成不可能的挑戰(zhàn)，去收集來自數(shù)十個國家、使用六種不同語言的上百萬個簽名——這才是最讓我們惱火的一個點。

這也是我們所生活世界的荒謬之處：明明電子游戲已經(jīng)是一個產(chǎn)值超越圖書、音樂、電影總和的龐大產(chǎn)業(yè)。然而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，全球大部分國家對游戲行業(yè)的管理辦法，卻似乎還停留在上個世紀。

并且目前的現(xiàn)狀是立法者不了解游戲，能與之對話的游說團體又代表廠商的利益，那么此議題的關鍵在于，需要建立一個更強勢、更專業(yè)的組織來代表玩家利益，去和立法者做溝通。而不僅僅是像現(xiàn)在這樣，玩家被粗放地歸入消費者協(xié)會管轄。

平時喜歡裝資深玩家的大人物們，如馬斯克、斯賓塞，此刻恐怕就是檢驗他們成色的關鍵時刻。要是“停止殺死游戲”運動中有一個既懂法，又能參與到世界運行規(guī)則的人，我們或許很快就能找到一個既能保障玩家對游戲所有權的，又有可行性的落地辦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