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放棄高考并貸款150萬做游戲的19歲“默神二世”聊了聊

在今年的“2024 WePlay文化展”上，我遇到了被網(wǎng)民稱為“默神二世”和“富二貸”的游戲開發(fā)者“君神”。這位宣稱19歲貸款150萬做游戲，要做就做國產(chǎn)香草社的開發(fā)者，如今正處在輿論的風口浪尖——放棄高考，貸款150萬，豪賭一場，一切的一切都讓人回想起那個如今已歸于沉寂的舊神“Silence默不作聲”。

2022年末，中國獨立游戲開發(fā)界迎來了一次地震——一位名為“Silence默不作聲”，在今后被人尊稱為“默神”的游戲領域大神，開始了他的獨立游戲開發(fā)之旅。此時的默神年方16，他以“高一學生開發(fā)游戲”的噱頭在B站堂堂出道，宣布要開發(fā)一款還原母校生活，在游戲中體現(xiàn)“同學偏見、學業(yè)壓力、家長封建、人性險惡、教育失敗”的游戲，在那個國產(chǎn)獨游大爆發(fā)的時代斬獲了百萬播放，還吸納了無數(shù)和他一樣的青少年加入了他的“默紀工作室”。

不必說，視頻中的默神根本沒有拿出任何能被稱為“成品”的東西，唯一被他拿出來展示的，只是一個用Word藝術字拼貼出來的菜單畫面。明眼人都能看出，這游戲不可能成功，他也根本沒有做出完整游戲的技術——與其說他想做游戲，不如說他只是不想上學。當時的評論區(qū)中，有不少人也勸他以學業(yè)為重，可默神的回答卻是“16歲輟學做游戲，我要玩一票大的”。

果不其然，默神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燒光了預算，卻始終無法做出“走路模擬器”之外的作品，以至于到了想復學的時候都交不上學費，“工作室”也以草草關閉收場。默神的游戲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，除了毀滅了他的學業(yè)和提供了一個爛梗外，幾乎沒留下什么東西。

事實上，這類宣稱自己要做游戲的B站主播并不在少數(shù)。他們中的大多數(shù)，在技術力和閱歷上，與默神不在一個次元，卻始終默默無聞。他們只是悶頭開發(fā)，拿出一個個在懂哥眼中并不鮮亮的成品，然后繼續(xù)悶頭開發(fā)，直至默默走向寂滅——與此同時，嘩眾取寵的默神卻能在一夜間擁有屬于自己的粉絲群和無數(shù)年輕擁躉，不待游戲發(fā)售，甚至連開發(fā)都不用就找到“流量密碼”，這或許就是默神“成神的理由”。

在默神事件后，類似的“我宣布個事，我要開發(fā)游戲”型故事層出不窮，甚至連小學生也參與其中——雖然義務教育沒念完，游戲沒玩多少，Steam開發(fā)者賬戶不會注冊，但游戲是要開發(fā)的，視頻也是要扔到B站引流的。這樣的人，被網(wǎng)友統(tǒng)稱為“默神二世”。

文章開頭的這位“君神”也因其與“默神”過于相近的生涯曲線，而飽受調侃——他在今年四月，距離高考不足2個月的時間點甩出了“不顧一切，放棄高考”的標語，干懵了一眾網(wǎng)友的腦神經(jīng)。

可俗話說，青出于藍勝于藍，“君神”勝過“默神”的地方，就在于他對游戲開發(fā)的熱情——他真的利用高考以來的這段時間組建了團隊，找到了可堪一用的美術外包與脫發(fā)的程序員，他們還在前不久于B站放出了Demo視頻，并宣布將要攜游戲參與“2024 WePlay文化展”。

當然，他也沒有忘記“噱頭”。正是在這個視頻中，他提出了繼“放棄高考”后的兩大噱頭——其一，是19歲貸款150萬，負債做游戲，“富二貸”的稱號便來源于此；第二大噱頭，則立足于游戲質量之上，他聲稱如今市面上充斥了太多Spine（一種2D骨骼動畫工具）制作的垃圾游戲，自己將用高質量的手繪動畫改變這一現(xiàn)狀，目標是對標香草社和“蒼翼默示錄”，其野心不可謂不大。

但與野心并不相稱的，是視頻中游戲Demo的質量——游戲的背景美術確實出彩，充滿霓虹燈光的賽博朋克風格都市，即便放在美術資源溢出的獨立游戲界，也能夠算得上第一梯隊。但角色僵硬的動作、缺失的打擊感與受擊反饋、不存在的過渡幀、簡陋的UI等硬傷，都讓“中國版香草社”的豪言聽起來甚是諷刺。

評論區(qū)有好事者發(fā)問，作者在開發(fā)游戲前，玩過同類的多少優(yōu)秀游戲呢？面對這個顯然在嘲諷的問題，君神的回答也盡顯“米線山精神”——“原崩絕”的小米三連。這下，君神身上又多了一個“衛(wèi)兵”的Buff。

當然，后來我當面問過，這個回答是純純的反串，只是因為“太過逼真”，而被誤認為是真心話罷了。

但往好處想，他們目前在網(wǎng)上發(fā)布的Demo視頻只是一個明顯欠缺打磨的早期版本，既然他們已經(jīng)決定參加線下展會，并在現(xiàn)場提供試玩，想必屆時游戲的實際運行效果，會比視頻中的“云效果”好得多吧？

以上，是我走進“2024 WePlay文化展”《上傳》站臺前的心路歷程。實話實說，內(nèi)心想法一半是求真，一半是獵奇——我確實被19歲貸款150萬做游戲的噱頭所吸引，好奇作者是否真的像網(wǎng)友口中的那般冥頑魔怔，更想看看“中國版的香草社”游戲的真面目究竟如何。

視頻底部的紅字報錯，悄然埋下了伏筆

在進入游戲不到半分鐘后，我對的Demo視頻印象就被徹底顛覆了——不，不是褒義的顛覆，是能讓我覺得視頻中的《上傳》還算不錯的“顛覆”。

進入游戲不到五秒，我就遇到了角色卡進場景物體的Bug，狠狠給我來了個下馬威，我嚇得連按跳躍，才堪堪從Bug中脫身。

和視頻中表現(xiàn)的一樣，主角的動作仍然那樣僵硬，可與此同時，移動的手感卻像是在地上漂移——不對，是真的飄起來了，角色在閃避后不可控地持續(xù)滑行，直到滑出了地面，卡在半空中抽搐。

視頻中的攻擊動畫，也根本無法在游戲中重現(xiàn)。因為某種奇異的Bug，角色只能重復使出輕攻擊的第一招，而這一招還會隨機導致攻擊鍵卡死，使角色成為無法反擊的木樁。與此同時，沖刺重攻擊的判定也會隨機消失，讓游戲本就單調的戰(zhàn)斗變得像猜謎一般。

敵人“彩虹貓”的攻擊

當然，敵人也仍舊沒有受擊反饋，全程霸體的敵人和腳滑的主角一同在地上滑來滑去，玩起來像是有人在格斗游戲里反復擇你正逆，令人煩躁無比。

關底的Boss敵人也延續(xù)了渾身Bug的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，出生自帶判定點的顯示錯誤，還會在戰(zhàn)斗中因Bug隨機消失，讓游戲永久卡死在某一階段。而主角也不遑多讓，一旦在戰(zhàn)斗中走到了場景中的門附近，就會立刻被門吸入，與Boss雙雙消失，令游戲場景中只剩下霓虹閃爍的背景。

背景的ERROR很是應景，整個場地里空無一人

就連平臺跳躍游戲最基礎的“下+跳躍鍵跳下平臺”這一簡單操作，他們都能做出幺蛾子——且不說下蹲動作要耗時將近兩秒，一旦按下“下+跳躍”的組合鍵，主角就會直接卡在平臺上無法動彈。

圖中共有三個Bug——主角卡死，攻擊判定消失，Boss頭上的錯誤高亮

雖然這個Demo只有不到五個場景，全程出現(xiàn)的敵人數(shù)量更是兩只手就能數(shù)過來，但多如牛毛的Bug卻讓在座的玩家們難以通關，我的前三次嘗試也都以游戲卡死而告終。

就在這時，我身后旁觀的一位戴著工作牌的小伙，走上來幫我重啟了游戲?？瓷先?，他的表情頗為局促——畢竟，在場的每一名玩家，幾乎都完整經(jīng)歷了一次上述的災難體驗。他向我解釋，這個版本是他們的程序員熬了兩天夜趕出來的，就是為了趕在“2024 WePlay文化展”上展示自己的作品，程序員已經(jīng)在昏睡中，Bug大概得等之后才能修復了。

背影并非君神，只是試玩玩家

經(jīng)過簡單的溝通，我得知這位小伙就是“君神”，也就是那位放棄了高考，貸款150萬的游戲制作人。說實話，他比我預想中的真誠得多——他承認了《上傳》Demo極度糟糕的現(xiàn)狀。而在我表明身份，詢問能否提一些比較尖銳的問題時，他不假思索地當場答應了。

我首先提出的，也是諸多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網(wǎng)友們最關心的問題——放棄高考，貸款150萬是真的嗎？

君神的回答很坦誠，他說自己確實只有19歲，貸款150萬也是確有其事，在網(wǎng)上以這個噱頭出道，也確實出于吸引關注的目的。但對開發(fā)一款規(guī)格較高的獨立游戲而言，150萬的預算其實不算高——考慮到團隊工資、動畫與美術外包、辦公場所租用等開支，他預計這款《上傳》將會燒掉500萬人民幣，對一個高規(guī)格的獨立游戲而言，這不算是多么超額的開銷。

從Demo目前高規(guī)格的背景美術來看，君神所言非虛。不論是賽博都市中升騰的層層云霧，還是霓虹溢彩在水面上的倒映，或是人物身上隨著背景圖層變化的打光，以及背景細膩的體積光照，都毫無疑問地寫滿了“昂貴”，與堪稱粗濫的游戲玩體驗，形成了極度顯著的對比。

然而，對這款即將踏入銀河惡魔城紅海，與無數(shù)成熟作品互卷的游戲而言，背景美術的優(yōu)秀并不足以令其吸引到玩家——于是，我拋出了下一個問題：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個被卷爛的領域？

“因為國內(nèi)雖然有很多人在做銀河惡魔城，卻沒有人能做好?！?

君神的回答很干脆。但很明顯，現(xiàn)在的《上傳》完全沒能達到“做好”的地步，甚至縱觀整個Demo，除了還算拿得出手的美術，幾乎沒有任何驚喜——不如說，全是驚嚇。這樣的游戲，要如何才能吸引到玩家？對此，君神解釋道，這是一個極為早期的版本，游戲的主要賣點還未實裝。

在君神的構想中，完全體的《上傳》將擁有即時的多角色切換玩法，每名角色都擁有獨立的普攻模組和專屬技能樹；在角色切換時還會附帶類似《仁王》紫電的額外特效，鼓勵玩家根據(jù)具體情況靈活切換角色進行戰(zhàn)斗；游戲中還會加入類似“蒼翼默示錄”系列的連招系統(tǒng)，在地圖探索的同時兼顧動作性；為了體現(xiàn)賽博朋克的背景世界觀，他還想要加入駭客等額外玩法，游戲的體量將起碼在十小時以上。

然而，和豐滿的理想形成對比的，是現(xiàn)實的巨大落差。目前的游戲中只有一名可控角色，整個Demo僅有五個被Bug填滿的一本道場景，地圖探索元素幾乎為0，角色的攻擊完全稱不上“連招”——普通攻擊的連段會因為Bug中斷，甚至連攻擊按鍵都會因Bug徹底失，至于“駭客玩法”更是只存在于按鍵提示中。

毫無疑問，比起君神預想中的成品，現(xiàn)在的游戲連“雛形”都算不上，但不知出于何種原因，它還是被倉促地推了出來，搬到了“2024 WePlay文化展”的展臺上。糟糕的成品，外加此前過于露骨的噱頭式宣傳，《上傳》在玩家們心目中的形象恐怕已積重難返。

那么，游戲的現(xiàn)狀為什么會如此糟糕呢？

答案或許很簡單——缺乏經(jīng)驗。如果說得殘酷一些，就是菜。

現(xiàn)場前來試玩的玩家，除了像我一樣被獵奇心吸引來的好事者外，也有諸多的獨立游戲開發(fā)者。其中有不少開發(fā)者，能一眼看出《上傳》中Bug的原因，并給出修改建議——例如“按鍵失效”的Bug可能是觸發(fā)扳機卡住，角色卡進門里是碰撞箱沒有被正確移除，哪怕是在“24小時制作游戲”的比賽中，這類Bug都極少出現(xiàn)。

對經(jīng)驗豐富的開發(fā)者而言，上述問題可能是基礎中的基礎，是“刻在DNA里”的東西，但對過于年輕的君神團隊而言，游戲開發(fā)過程中的每一步都是名為“經(jīng)驗不足”的天塹。

因為欠缺開發(fā)經(jīng)驗，災難性的Bug和詭異的操作手感層出不窮；因為缺乏人脈，找不到合適的外包美術導致開發(fā)進度被耽誤；因為缺乏項目管理，選擇了將資源優(yōu)先投入到畫面效果而非玩法；因為缺乏宣發(fā)經(jīng)驗，選擇了最招人厭的“噱頭式宣發(fā)”，還過于急躁地放出了Demo，將游戲最難看的階段在不恰當?shù)臅r機公之于眾，讓風評一落千丈……

是的，這個一眼想走黑紅路線，當默神二世的“噱頭式宣發(fā)”，實際也并不是君神的本意——最起碼，他沒想到自己如今的輿論環(huán)境會如此兇險，幾乎所有人都等著看他的笑話。

甚至，當我問到“為什么要在缺乏經(jīng)驗時就ALLIN開發(fā)這樣一款大體量游戲”時，君神給出的回答也令人哭笑不得——“我認為大體量游戲更容易回本”。但他未曾考慮到的是，大體量游戲的開發(fā)難度與成本極高，和小型作品不是一個級別，而過于自信，也是經(jīng)驗缺乏的表現(xiàn)。

在如今這個游戲過飽和的時代，一款缺乏賣點游戲的死相會超乎想象的難看，哪怕是PlayStation，今年也連栽了兩次——七百在線的《星鳴特攻》和六百在線的《樂高：地平線》，顯然對不起它們巨大的投入。而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獨立游戲，只會死得更加默默無聞。對此，君神幾乎一無所知，他覺得“只要游戲質量好，就能夠回本”。

有時候，與其說君神玩“虛的”，我反而覺得他有點太實在了——如果他只是想玩票騙流量，他完全可以像隔壁《浩劫前夕》那樣放個精心制作的假宣傳片，也可以像《幻》那樣吹一堆看不見摸不著的牛逼，或者干脆學習默神將一切放到噱頭炒作上，可他卻偏偏要在輿論最風口浪尖的時候，放一個反映了游戲最真實情況的Demo出來，然后撞得頭破血流。

和默神相比，君神無疑是認真的——認真到足以讓自己陷入一場真正的失敗中。與開發(fā)全靠免費素材庫，能夠隨時抽手走人的默神不同，君神150萬的貸款和美術資源，已然作為沉沒成本被投入。因此，當我詢問“會不會跑路時”，君神給出的回答是堅決的“不可能”。

那么，答案也就很明確了——在接受了現(xiàn)場無數(shù)觀眾的拷打和建議后，君神表示接下來要根據(jù)試玩的反饋對游戲進行改進，爭取在明年二月拿出一個實現(xiàn)了基本功能的可玩版本。他說，“到頭來還是要看游戲質量?！?/span>

這個道理淺顯易懂，但實現(xiàn)起來絕非易事——如果只是打嘴炮就能讓游戲質量變好，超級小陶的游戲早就拿下去年的TGA年度游戲了。但游戲開發(fā)就是這樣一場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西西弗斯推石頭，沒有捷徑可走。

我不清楚沉淀后的君神是否會拋去如今纏繞于自身的噱頭，也不知道《上傳》的命運將會如何，但唯一能確定的是，這場災難般的開發(fā)啟航對他來說，或許并不全是壞事——前提是，君神真的能堅持下來，用作品向所有玩家證明“我不是默神”。

祝他們成功吧。